2023年3月24日，《学兵:半个世纪的足迹》摄制组跟随原铁道兵5852部队学兵18连的卢凱等十几位战友，探访了他们连队当年在南溪沟的驻地。

  1971年3月下旬，在咸阳组建的学兵18连奔赴陕南参加襄渝铁路建设，连队驻地在距离安康约40公里(当年走山路）的南溪沟。

  最初的一段时间，连部设在一顶帐篷里，连长、指导员、军代表再加上工作班的几个人挤在一起，工作、生活很不方便，并且，支放帐篷的空地也是临时凑合的，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支放帐篷。

  连队驻地老乡家姓康，男主人叫康金玉，是当地生产队中心一队的队长，参加襄渝铁路建设民兵连的副连长，女主人康大嫂在家种地，拉扯着几个孩子。

  康大嫂了解到连部住宿的困难后，毅然决定把自己家靠南边的一间房子腾出来，给连长、指导员和军代表在南屋住宿、办公使用。

  工作班的人员则住到她家的阁楼上。由于阁楼下是主人家的灶台，当年，山区人家的灶台是没有烟囱的，做饭烧菜时，炊烟都是从房顶上的石板缝隙中散发出去，没多久，大家的被褥就被熏黄了，而且散发着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后来大伙在屋外平整了一块地，支起一顶帐篷，工作班搬下了阁楼。

  50多年前，三月初春，正是闹粮荒的季节，当地村民每人每月可领八斤救济粮(玉米棒子)，孩子减半，每家做饭都是把“玉米碴子”和磨碎的玉米芯子一起加上一些野菜，熬上一锅，这种多半糠菜一点儿粮的“糊糊”是当地人的主食，大人孩子谁饿了就吃上一碗。

  连部搬进去后，每到开饭时，几个小孩子（二女儿7岁，三女儿5岁，四女儿3岁）都会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连长、指导员和工作班的学兵们心里不是滋味儿。每天都从自己的饭食中省下一点分给孩子们。

  可是，连部的伙食也和全连各个班排一样，是炊事班按人分的（只有稀饭，炊事班有时会多给几勺）。连长和指导员经常会借口“胃不适应”，把自己的玉米面发糕省下一半，连同“省下的”稀饭，一起送给房东家。

  大伙也把康大嫂家的孩子当成小妹妹、小弟弟一样，连队文书卢凯几乎每天都把剩下的稀饭和发糕给康大嫂和孩子们吃。

  房东家的大女儿名叫王春（随母亲姓）当年有10岁左右，长的眉清目秀，女孩子知道爱美了，每天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记忆中她从不看我们吃饭。每当连长，指导员将剩下的发糕送给房东后，她也只能在这时分得一块。悄悄地躲在灶房里吃。

  康家的小儿子康明安是72年7月出生的，前面是四个姐姐，康明安在家里实在是宝贝的不得了。

  在参加襄渝线建设的两年多时间里，战友们与康大嫂一家相处得如同一家人。康大嫂为人热情豪爽，对学兵真是掏心掏肺，只恨家里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给大伙。

  平时，连里的战友要说明，只要康大嫂家有，她决不吝啬。她们家房屋旁有个小竹园，有人想做个摆放物品的架子，要用点竹子，她让战友直接到竹园去砍。

  学兵18连在施工中先后牺牲了四名战友，每次要做花圈，也一次又一次去康大嫂家竹园砍竹子，小竹园的200多颗竹子被砍得所剩无几，康大嫂也毫无怨言。

  有时战友家里寄来一些挂面等食品，有些班排的人晚上到康大嫂家借用锅灶，康大嫂总是热心地帮他们烧火。

  有一次，康大嫂七个月大的小儿子得了扁桃体炎，发起了高烧。大家都很着急，由于山区缺医少药，指导员要求在连队担任卫生员的黄康全立即给孩子治疗，要“当做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

  黄康全没有给小孩子治病的经验，他先认真的将病情确诊后，按照书本上的要求，一遍遍严格计算婴幼儿的用药量，在给孩子注射了两针青霉素后，孩子退烧了，病好了，连长、指导员和康大嫂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黄康全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左边这位康明安，50多年前，他七个月大时因扁桃腺发炎，发高烧，当时山区缺医少药，是连队卫生员黄康全精心治愈了他的疾病。

  1973 年7月上旬，襄渝铁路施工任务告一段落，全线开始铺轨，各学兵连队陆续退场，学兵18连的干部和工作班的战友，眼含着热泪告别了康大嫂一家人，奔赴新的工作岗位。

  大伙相约好，以后一定回来看看曾经挥洒过青春血汗的这方热土，探望房东康大嫂一家人。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当年学兵18连的战友们经历了就业、成家、下岗、创业那些起伏多舛的社会变迁，风风雨雨20多年的奋斗，已经人过中年。但大家心中对襄渝线、对房东康大嫂一家人的惦念，就像久酿的老酒，越来越浓烈。

  1994年国庆节，在离开南溪沟二十多年后，原连队司务长孙世忠和黄康全等六人踏上了重返故地之行。

  几个人穿过南溪沟隧道，沿着当年上、下工的道路向连队住地走去，当年四路纵队行走的道路，因荒废多年已经长满荆棘，成了羊肠小道。费了很大的劲，沿着田埂来到了房东康大嫂家。

  在门前，房东康大嫂一眼就认出了黄康全和孙世忠，拉着俩人的手，询问卢凯怎么没来？康全告诉她，卢凯因为单位临时有急事，退掉了前来的火车票。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对当年的学兵印象很深。把大伙请进屋里坐，忙着又是煮鸡蛋，又是蒸红苕，这也是她能拿出来待客的最好东西了。

  康大嫂家老房子由于山体移动成了危房，前几年已经拆除了，现在的新房格局没改变，只是朝向改成了坐北朝南（原先是坐西朝东），堂屋里的石板柜依然是家里的主要家具。

  二十多年里康大嫂家出了两个变故：一是老康大哥那位民兵连副连长因病去世了。

  另外就是她家那个漂亮水灵、能帮妈妈做事的大女儿王春，有一天到铁路边去看火车，拥挤的人群把她挤下站台，被飞驰的列车刮成了重伤。经抢救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半边脸完全毁了容。因家里无力承担那昂贵的整容费用，她就带着那半边伤残的脸，躲着不见人。（2019年她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康大哥走了，大女儿伤残了，康大嫂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几个子女拉扯成人，女儿们一个一个地出嫁了，儿子也已长大成人。

  听了康大嫂的讲述，大伙对老房东又是同情又是敬佩。康全走到灶房看了看，因为是过国庆节，案板上放着一块肉和冬瓜、茄子等青菜，锅里有大米，看来如今的日子比当年强多了，温饱应该没问题，但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孙世忠悄悄提议，给她家留些钱，大家都很赞同。同行的几个人几乎倾其所有地掏出带在身上的钱凑在了一起，当孙世忠把这些钱交给康大嫂时，大嫂哭了。

  晩上，一行六人回到了安康，吃饭的时候，大家还在议论着房东老乡家的现状，学兵们离开这里二十多年了，山里的乡亲们生活没多大改变，房东康大嫂家也仅仅能吃饱饭，没有其它的收入，仍然是那么穷，当时大家心里有一个愿望，希望她们能尽快的摆脱现状，在有能力的情况下，争取帮助她们家走出贫困。

  从这一年起，学兵18连的卢凯、黄康全、孙世忠等众多战友开始关注、关心康大嫂家生活的冷暖，几十年如一日，就如同关心自己家亲戚一样。

  他们连队每年都有战友到陕南南溪沟、清凉观，一来是为战友扫墓，再有就是看望康大嫂及其家人。

  当年，康大嫂对学兵一片热心肠，是出于一种爱，她觉得十六、七岁的孩子远离父母，为改变山区落后的面貌，参加襄渝铁路建设，不畏艰苦，流血流汗，甚至付出年轻的生命！她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而学兵返城参加工作的20多年后，不忘当年在襄渝铁路建设中两年多朝夕相处的那段生活经历，怀着一颗虔诚、感恩的心，对她们家进行资助、帮扶，这更令她感动，她有一个心愿，要亲手为学兵们做一顿像样的饭。

  在2001年参加三线连的学兵又一次来到南溪沟，康大嫂听说大伙要来，特地杀了鸡，割好了肉，想留大家吃顿饭，可那时从郭家河到南溪的公路正在修建，封闭不通车。学兵一行人是从安康乘火车到南溪站，步行到康大嫂家(当年的连部)，还要走到清凉观祭奠牺牲的战友，而后顺小路到瀛湖边，搭顺船到火石岩，包车返回安康。由于时间很紧张，无奈只好告别康大嫂，老人拉着卢凯和康全的手，嘴里不停的叨念着:“搁不下呀(安康线多了，以后再见面难呀！”卢凯他俩心里很不是滋味，保证等到秋天专程来吃一顿饭，康大嫂这才松了手。一直送出很远，站在大道边上久久凝视着走远的一行人。卢凯、黄康全他们拐过山坳回头望去，康大嫂还站在那儿望着他们。

  康大嫂做了一桌子菜，有鸡，腊肉，排骨，烧肉，还特地买了橘子罐头和其它水果罐头，当做下酒的凉菜喝着，特意从山上老乡家打的柿子甜杆酒，这令卢凱他们一下想起了30年前，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荤菜一起上桌，水果罐头也是偶尔买一个吃，看得出康大嫂为这顿饭是动足了心思，几个人吃着，喝着，康明安不喝酒，可是不停的斟酒，康大嫂看我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她打心里透着高兴，让我们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了却了她最大的心愿。

  康大嫂提出希望卢凱他们给她儿子在城里找个工作。战友们商量后一致认为，大嫂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大嫂年纪慢慢的变大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如果让康明安去外地打工，家里一旦有什么事，他就得赶快回来。还有要找的工作一定要百分之百保障安全才行，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康大嫂可是再也受不了打击了。

  大家考虑，现阶段康明安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好老人，一家平平安安最好，康大嫂家经济困难先由战友们来帮扶。

  后来，卢凯先后在西安和咸阳给康大嫂的儿媳找了份家庭保姆的工作，不但给她们家增加了一些经济收入，也见了世面。有了这些经历，她至今仍在浙江打工。

  2005年黄康全在广东佛山某公司任职，06年夏天收到了康大嫂三女儿的来信。说她闺女初中毕业不想读书了，问康全能不能在佛山给她找个工作。

  康全知道在佛山找个工作不难，当个没技术的熟练工，没有发展空间，要是能有一枝之长那就不一样了。所以回信建议孩子在18岁前不要过来，去学习电脑，掌握办公自动化和库房管理软件。

  康家三女儿接受了康全的建议，送孩子去了电脑学习班。学成后康大嫂三女儿又提出孩子一个人去广东不放心，能不能让她爸爸一起来？事也凑巧，刚好黄康全所在公司扩展项目，成立了一个艺术陶瓷厂需要工人，他就联系安排她们父女一起来广东，在这家工厂工作。

  小姑娘凭着会使用电脑软件，到了一家电器厂做库管，后因工作出色又被调到厂办。现在已经同当地的一个小企业家，组成了幸福的家庭，并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算是彻底走出了大山。

  后来康大嫂的三女儿和四女儿也来到广东，在黄康全的帮助下进了工厂，走出大山的人，长了见识，开拓了眼界，还掌握了特殊工种的工作技能，有了固定的工作和经济收入，摆脱了贫困。

  康家三女儿的儿子学校毕业后，原学兵18连的“爷爷”们帮助推荐到陕西杨凌一家法国公司工作，现在已经成长为西安一家电气安装公司在安康的总负责人。去年“全运会”安康体育馆的所有电器设计和设施安装，都是由他组织实施的。

  现在康大嫂的三女儿家，除了女儿在广东安家以外，他们又都回到了安康，并且在市里买了房子，把山里的老宅院也进行了翻修改造，日子越过越兴旺。

  2009年黄康全从广东回到了陕西，十八连这几个铁哥们去安康的次数更加频繁了。特别想看看年少时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每次去看到日渐衰老的房东康大嫂，都会给她留些钱，让她好好的保养身体。

  2022年3月23日，康大嫂因病去世，终年83岁。说来也巧三月24日，是我们参加襄渝铁路建设51周年。几十年来，同她家交往的情景，一幕幕的浮现在大伙的眼前。

  想起几十年来，每次战友们去了 ，她总是用传统的待客方式，煮鸡蛋，蒸红薯来招待大家，当大伙离开时，她总是要送到路口，望着大伙的背影，直到转过了山坳，还久久地站在那里 。回想起这些，战友们都不禁潸然泪下。

  康大嫂的孙女、孙子也渐渐长大了，大伙对孩子们说得最多的是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如果有困难要告诉“爷爷”，卢凯和黄康全商量，决定资助孩子上学。

  今年她即将大学毕业了。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她已经被学校提前安排了工作，推荐到西安一家幼儿园签约了。试用期一年，试用期满带班主任，一年的年薪可达10万元。这个姑娘优秀，在校期间已经入了党。

  黄康全和卢凯得知后，心里特别高兴和欣慰，走出了大山，取得这么好的结果，想必康大嫂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2010年8月，安康地区遭水灾，康大嫂家的房子被冲倒了，她儿子来电话说政府给一部分钱，自家还要出一部分。卢凱和康全知道她们家里困难，立刻汇钱给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后来家里盖起了一栋小二楼，战友们去看她的时候，她高兴地说＂以后来了，可以住在家里了＂。这儿还是你们的老连部。

  列车提速后，南溪站弃用了，镇政府也搬走，原来热闹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这也极度影响了康大嫂家的副业收入，康大嫂的孙子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上了技工学校，毕业后，到“长三角”地区一家工厂当了技术工人。生活也有了改善。

  2020年，卢凱他们在水田（现在的南溪）镇见到了康大嫂家的四女儿，她请大伙去她家看看，一橦三层的小楼，两个儿子都是大学毕业，正巧读研究生的大儿子在家休假，跟卢凱他们聊了很久，这一家也彻底摆脱了贫困。

  2020年春，是陕西25800名学兵投身襄渝线连的几位战友建议，在当年驻地立一块石碑，刻上当年参加襄渝线施工的情形和全连指战员的姓名，纪念那段难忘的岁月，纪念学兵们光辉灿烂的青春年华，缅怀长眠在这里的任振营、王治钧、吴利新、武冬雨四位牺牲的战友。

  同时，也纪念学兵18连和房东一家的鱼水情谊。让忠心报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世代相传，发扬光大。

  左起: 18连联谊会秘书长卢凯、原18连副连长刘金良、二排长张世民、司务长孙世忠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大家纷纷捐款、集资，委派代表前往安康办理此事。经过实地查勘和反复研究，学兵18连的战友代表们决定，纪念碑就建在原来老连部的前面，也就是康大嫂家旧房基上。可是这么一来，要占用康大嫂家的土地。

  战友们提出要修建纪念碑时，原铁道兵5852部队18连原来一排的军代表赵桂荣和当年代表部队去咸阳招募学生连的杨家山，不但表示支持，还捐资以助。

  大家委派原连队卫生员黄康全和原连队司务长孙世忠、工作班卢凯去找康大嫂协商，准备给她家一些赔偿。

  康大嫂一听也十分赞同大家的想法，表示一分钱赔偿也不要，还要告诉孩子们，要世世代代一直守护好纪念碑，给前来瞻仰的人们讲述当年学兵们爱国爱民、不畏艰苦、不怕牺牲，打隧道、架桥梁，为祖国、为人民修筑幸福路的事迹。

  在立碑的那天，康大嫂还带着儿子康明安，和专门赶过来帮忙的三女婿，与当年的学兵们一起干。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卢凯递给康明安几百块钱，轻声说道:“我们这次纪念活动，踩坏了纪念碑前的那片油菜花，这是给你的经济补偿”，康明安表示坚决不要，我看卢凱还是硬塞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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